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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 長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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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到涼石鎮上時,已近薄暮。落日照在鎮旁流過的白泉河上,猶如滿河融金,和平日一樣靜謐美好。然而,風中隱隱傳來女人的哭罵,卻昭示著這個傍晚並不平靜。

貨車轟隆一聲過了小石橋,拐上一道坡,便是石老六家的超市,石老六在門口停下車,一邊喊著金花,一邊往屋裏跑,轉了一圈,見空無一人,又沖出來往鎮裏跑。

白川則是剛一停車,就徑直開門往鎮裏跑,一眨眼人就沒影了。秋禾跟在後面攆了一程,險些喘不過氣來,只好順著馬路邊走邊看。路旁的房子裏靜寂無人,人都不知去了哪裏,哭罵聲卻漸漸近了。等轉過一道彎,各種聲音撲面而來。在漸深的暮色裏,幾乎全鎮的人都匯集到劉記剃頭鋪前的空場地上了。

這些老頭老太,每次見到秋禾,一臉褶子上總會堆滿笑,總要塞給他一點吃的,或是松籽,或是家裏新熟的果子。然而現在,在漸漸模糊的夜色中,他們的臉上卻滿是憤怒、悲苦和無奈。有幾位爺爺坐在地上,頭上手上都破了皮,花娘娘蓬著頭,正和幾個婆婆為他們止血。女人們一邊照顧受傷的人,一邊哭罵著打人的畜牲們。鎮上的齊醫生穿著件臟兮兮的白大褂,正走來走去給受傷的人檢查包紮。

秋禾越看越心慌,左右掃了幾眼,沒見到沈寶成,心裏頓時揪成了一團。瞅見花娘娘盆水往旁邊走的空兒,忙抓住她問:“我外公呢?”

“你們回來了?石老六怎麽沒過來?”花娘娘潑了盆裏的水,把秋禾往屋旁邊一棵樹下指。老遠秋禾就看見地上墊著張席子,外公和剃頭鋪的劉爺爺,兩個人被平放在席子上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白川蹲在旁邊,拿棉簽清理著劉老頭的傷口。

“外公!”秋禾軟著兩條腿,撲到沈寶成旁邊,只見老頭子花白的發茬裏血糊糊的一片,頓時嚇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,只顧狂喊:“外公!你怎麽了?你說話外公,你到底哪兒打傷了……”

沈寶成本來閉著眼,聽到聲音,勉強把被血糊住的眼睜開了,就見秋禾梭著兩只淚眼,跪在面前一臉倉皇。沈寶成忙開了口,說:“禾啊,外公死不了,沒事。”

秋禾聽見他說話,才定下神來,又見老外公聲音沙啞虛弱,臉色臘黃,那眼淚滾滾往下落,抽泣著說:“外公你忍著些,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!”

正說著,旁邊躺著的劉老頭顫微微地喊:“秋禾!”

秋禾忙連滾帶爬地撲到他劉爺爺跟前,劉老頭情形也好不到哪裏去,頭上破了道口子,剛止住血,鼻子裏只剩一絲兩氣,看起來奄奄一息。

“劉爺爺,”秋禾一看這情形,以為劉老頭要找他交代遺囑,心裏慌得什麽似的,眼淚不值錢地往下掉,問:“您想說什麽,我聽著呢。”

只見隨時要咽氣的劉老頭看著秋禾的頭頂,跟看一個始亂終棄的浪蕩子似的,嘆了口老氣,幽幽地說:“你剃頭竟然不找我……”

秋禾:……

只要您老別這麽嚇人,讓我後半輩子都頂鍋蓋頭我也願意!

眼見老頭子這麽有事業心,估計一時半刻死不了。秋禾多少放了點心,冷靜下來,忙抹幹眼睛,去前屋端了盆熱水來,給倆半死不活的老頭把臉上的血跡擦了擦。

正忙亂著,齊醫生帶著石老六走過來,指著地上兩位傷員說:“別人都是皮外傷,這老兩位斷了骨頭,是一定要送到縣裏醫院去的。我打了120,咱們這兒太遠,救護車一時半刻來不了,你開車送過去!”

“好!”石老六看看地上情形,轉頭往外走,說:“我先去卸貨,再在車廂裏鋪兩層褥子。馬上過來。”

“我也去!”白川站起來,跟著石老六一起走了。齊醫生轉頭看了看秋禾,問:“家裏有錢嗎?有多少帶多少!存折也得帶著。”

秋禾答應了,站起來要走,沈老漢忙叫住他,謹謹慎慎地說:“存折藏在床頭那雙膠鞋裏。堂屋中間櫃子裏有現錢。”

秋禾一路呼呼帶風地往家跑,把半輩子的爆發力都攢在一塊兒用了。等狂喘著到了家門口時,眼前的情景讓他再度心驚。沈家小院大門洞開,裏面一片狼藉,院子裏幾把竹椅和小桌被摔得四分五裂,廚房的地上滿是破碎的碗碟,洗衣機倒在地上,上面全是鐵棍敲的凹坑,堂屋裏更亂,新買的冰箱整扇門都掉了下來,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也被摔碎在地上。

秋禾顧不得細看,直奔自己臥室去拿錢。沈琳來時就想到涼石鎮取錢不便,當時給了他一萬塊現金,秋禾基本沒動。幸好那些人進來只是搞破壞,藏在一堆書裏的錢還在。秋禾從地上找到自己的背包,一把塞了進去,又跑去外公房裏,找到那本被腳臭腌入了味的存折,轉身往外跑。

等到鎮上時,天已經黑透了。小貨車停靠在劉記剃頭鋪旁邊,不知何時又來了一輛警車。亂紛紛的人群中,上次到過他家的那位王警官也在其中,正拿著本子在挨個問話。

沈寶成躺在一扇門板上,一群人鬧哄哄地往車上擡。把兩個傷員安置進去後,白川脫鞋爬進了貨廂,秋禾看了,忙也跟著往裏爬。兩人剛坐穩,小貨車就開了。

車廂裏放了一盞電燈,在顛簸中晃動著暗沈沈的光。沈寶成昏沈沈地躺著,一聲不吭;劉老頭是個爆燥性子,一開始疼得不耐煩,不時要罵兩句娘,到後來也閉了嘴,好省把力氣。秋禾擔心得要命,經常湊過去,確認他們仍有呼吸了,才放下一點心,爬回去靠車廂坐著。

白川靠在他旁邊,坐了一陣,輕輕握住秋禾的手,說:“別慌,不會有事。”

在昏暗的車廂裏,這一句保證雖然毫無邏輯可言,秋禾卻奇異地安定了下來。

他想,是啊,白川不是別人,他從來不說假話,他都說沒事了,那就一定會沒事的!

車到縣醫院時,剛停下來,就有醫生推著擔架把人接往急診室去了。一群人跟到急診室門口,就被擋在外面了。

來的不止有石老六,齊醫生也跟來了。急診室外誰也沒有說話,都默默坐在長椅上。氣氛十分沈重。

沒過多久,一個護士模樣的人過來說:“誰是家屬?來辦一下手續!”

秋禾忙拿起背包往外走,齊醫生跟了上去,他對縣醫院比秋禾熟,兩人跑前跑後地辦手續繳費去了。白川和石老六則守在兩個老人旁邊,把他們推去做各種檢查,也忙得焦頭爛額。

等四個人重新匯合到手術室門前時,已經到了後半夜。黯淡的燈光人,每個人都疲憊不堪。

秋禾雖然滿心牽掛著外公的病情,卻也想到大家忙到現在,都還沒吃晚飯。手術一時不會做完,他便帶大家去了醫院旁邊的小餐館裏,草草吃了一頓飯,又在附近一家小旅館開了個房間,讓石六叔和齊醫生先去休息,他和白川年輕,精神足,先在醫院裏守一晚上。

石老六想到住院不是一天半天的事,也沒有多推辭,只交代秋禾,有什麽情況及時給他打電話,便和齊醫生先走了。

秋禾和白川回到手術室外,在長椅上坐下。深夜的走廊寂靜無聲。兩人坐了很久,秋禾才說:“那些人,是不是跟以前來的人是一夥的?”

白川沒有即刻接話,過了一會兒,才說:“這段時間,劉宏明手下的人一直給我打電話,說要重新商談買地的事,還說可以把價格往上提一提,我沒理他。”

秋禾怔了一會兒,才想起以前要強買白川林地的那人姓劉。

“他還纏著你?”他訝然望著白川。白川點點頭,輕輕嘆了口氣。

自從土地成了稀有資源後,覬覦這片山林的人越來越多了。早些年,那些人試探威脅幾次,見沒什麽用也就自然退回去了。現在周圍的山林都逐漸賣光,就剩下這越來越金貴的幾千畝林地,還落在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孩子手裏,這些人不免就越來越猖狂了。

“那些混蛋,真是附骨之蛆!”想到外公遭到的這場無妄之災,秋禾眼都紅了,“報警!就不信這事還沒人管了!”

白川瞇了瞇眼,濃密睫毛覆蓋下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異色。他望著手術室門上的那盞紅燈,淡淡說:“你別管。”

“那你以後準備怎麽辦?”秋禾看向他,說著就更來了氣:“你還看不出來嗎?這些人不光是想把你的林子占為已有,他們還想把涼石鎮的人都趕出去!憑什麽?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的房子!憑什麽我們要忍氣吞聲,讓他們為所欲為?”

白川看著橫眉立目的秋禾,欲言又止。

秋禾獨自氣憤了一會兒,又回頭看白川,鄭重說:“你別怕!你也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,你有外公、有石六叔、有我們,我就不信!咱們這麽多人合起來,會拿那些人沒辦法!”

白川默默看了一會兒前方,握住了秋禾的手。說:“我從沒怕過那些人。有你們在,就更不會害怕了。我只是在想,這種坐以待斃的事情,以後再也不能發生了!”

說這話時,他的眼睛裏,閃過一種刀鋒般的冰冷。秋禾沒看見,只喃喃地說:“是啊,以後再也不能發生了。”

在孤寂漫長的黑夜裏,他們互握著對方的手,靠坐在長廊裏,等著手術室裏的老人們,也等著可能到來的刀光劍影,等著居心叵測的命運,兩個少年都心思重重,卻無所畏懼。

淩晨三點多鐘時,沈寶成和劉老頭先後從手術室裏推出來了。沈老漢左腿粉碎性骨折,胸骨斷了一根。劉老漢折了一只胳膊,頭上挨了一棍子,幸好沒傷及顱骨。至於渾身上下的小傷,更是不計其數。

秋禾和白川跑前跑後,把兩人安置進了病房,兩個老頭剛出來時麻藥還沒散,昏沈沈地睡著了,到天快亮時,才先後疼醒了。

有孩子們在面前,沈寶成沒好意思哼哼,咬著牙梆子忍得青筋直冒。劉老漢卻沒那麽多顧忌,疼起來呻吟一聲,罵一句娘,口口聲聲地說,等傷好了,豁出老命不要,也要去找那些遭雷劈的王八們算帳。

秋禾看在眼裏,心疼得緊,卻無計可施。把醫生叫了來也沒有用,該疼的還得疼。等醫院食堂開了門,秋禾給兩個老的擦洗手臉,白川跑去打了幾份飯菜。這才轉移了傷員的註意力。劉老頭雖然疼得罵罵咧咧,卻不耽誤他吃飯,再加上秋禾在旁邊說說講講,比一開始好過了許多。

正吃著早飯,石老六和齊醫生就過來了。齊醫生還要趕去鎮上上班,看了看兩人,叮囑幾句就走了。石老六則一來就把秋禾和白川往外趕,讓他們回旅館裏休息,到晚上再過來換班。

秋禾本來想多呆會兒,等醫生來了再詳細問問情況,沈寶成心疼他熬了一夜,也催促個不停,他只好和白川兩個走了。

一出醫院大門,支撐秋禾一夜的精氣神散了,稍不留神,就頭昏眼花地踩了個趔趄,幸好被白川一把攙住,才沒有摔倒。

白川牽著他往旅館走,半路上秋禾的手機響了,剛接電話,沈琳的聲音就氣勢洶洶地傳過來:“沈秋禾!你搞什麽名堂?越來越過份了你!昨天打你幾個電話,為什麽都不接?”

秋禾聽了那聲音,滿身疲倦洶湧而來,喊了一聲媽,就哽住了,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把淚意壓下去,說:“你把公司的事情安排一下,回來看看吧,外公被人打傷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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